桐花竹实

學道不成仍不悔,此心難冷更難溫。

云深知处|三十五、歪理(《半缘修道半缘君》“云山”篇外)

三十五、歪理(她从不曾讲这种歪理,他不要有愤怒,小骨只是有困难。师父终于没有犯错,你能懂道理,你能反思。)

  她睡得越来越多,本来给她自行游玩的时间,一律用来睡觉。当然,这些日子,她也没有兴致去玩耍。

  即便站在他跟前,小骨也能迷迷糊糊,似醒实睡。如此消磨到要努力的下一个明天。

  “小骨,手上错了。”不能一直陪着她耗时间。她的惧怕会在暗中积蓄得难以为继。

  “手上要配合脚下,还有心念和口诀,我一时还没记住。”

  “你将这几处应当如何,说一遍。”

  她想拖延,他须促进。

  “手上……”她低下头,声音更低。“你再说一遍……”

  “你先自己想。”

  他已经说过很多遍,但小骨没有下定决心要记下来。

  小骨低下头来。沉默中轻轻摇了摇身子,小步一动,站稳了。她是几乎昏睡了,又被自己吓醒。她没有真醒,她继续要消磨时间,直到他说今天可以歇息了。

  他不想今天再重复昨天,等待那个重复的明天。虽然他知道,小骨并不是有意不好好练功,她只是还没有足够的意志解释和突围。

  “你认真想,错了再纠正。今天这一式不练对,不可休息。”

  小骨,师父不得不给你设界限了。

  触到小骨的目光。那迷惑的虚弱,猝然闪躲。

  手上的剑却依旧随意。

  “小骨,随为师去书房。”

  小骨在他身后走着,依旧无心的样子,步伐却沉重又慌张。她是不敢去想,可是心中依旧不能当不存在。如此,不若不去回避,认真思量!

  他是为了让小骨将要领写下来。因为拿着剑,她已经习惯了什么也做不了,什么也不做。

  “默不出便抄写,抄到你能背诵为止。”

  将几笔写下的要领压在她书案上。

  她握着笔,草木一茎,却仿佛有些握不住,轻促的气息间眼睫轻颤。战栗消耗了精力,随之战栗的笔倒下了,她最终伏在案头昏睡过去。

  他轻叩案头,紧接着是她惊醒坐起,笔慌乱间被衣袖扫落在地。

  “会背了么?不会便继续抄。”

  今日,且是长痛不如短痛。

  “练剑又不是笔头功夫,这样我直想昏睡。”似被吵醒好梦的人,语声尚无力,已带着怨恼。

  你站着一样不上心,时时昏睡。如何可以这样找借口?

  “继续抄。”

  不揭穿你罢,但抄写不能中断。

  “我就是慢一点……”小骨扬眉又低头,不敢大声喊出来。

  “继续抄。”

  想原因亦无益。原因无非是你害怕,害怕你却不能承受。

  小骨抬头看了他一眼,隐忍不住的,似委屈似怨恨,尽皆微弱,难于区分,一如她轻轻拧起的、淡淡的眉。

  “你想看着看着就自然背下来,你做不到。你要狠下心来,合了书本,强制自己背。”看她一遍一遍地重复,怕也要不断在昏睡中忘却。

  她似听懂了,骤然直起了身子;似听不懂,依旧拖着笔懒懒地在纸上画。

  白子画只好夺过书来。

  “你背一遍。记得多少是多少。”

  盯实了她来不及低下的眉眼。慌张无处躲藏。

  且要速战速决,不给她时间犹疑。他总该镇得住小骨的慌乱。

  那一刻小骨不敢说别的,只说了记得的部分。

  他只提示了忘记的部分,命她再抄。

  她的声音里渐渐少了慌张,当她渐渐记全了。他也是。

  “现在对应去练剑。”

  白子画每一步都不敢停歇。

  刚刚握笔稳下来的手,拿着剑又颤抖起来。因为要从文字转化成招式,哪里在顷刻!

  抄写、背诵不是最好的法子,但师父没法让你一直拿着剑,在昏睡中去突破。我们换个法子,让你不熟悉,也一时找不到回避之方。

  “小骨,慢慢来,你已经记熟练了。不用去想招式是如何的,专心于如何做到便好。”

  “那些都是笔头的,不能结合的。”

  他一说话,小骨的不安和气愤都找到了出口。

  你不努力突破结合之难,却指责师父方法有误?

  他不要有愤怒。小骨只是有困难。

  “小骨,慢慢来,可以的。”

  “我不要慢慢来!不可以!”

  他压下了自己的愤怒,却压不下她的。

  你做不到,师父却强制你做,是以你怪师父。

  可是,你做得到的,就差这一点努力。所以你不要怪师父不依不饶。

  你已经努力记下了,为何不再坚持一下,转化到招式中?

  “师父带着你练。”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。

  “你不是说我手上僵硬么?可你死死钳住我的手了!”

  “你专心想招式,就不会感到师父在妨碍你了。”

  可你专心在想别的。想挑师父的错处。

  “脚上不是要轻快么?你压住我的手,整个身子都不好动,我如何还能轻快?”

  “你身位应当低一点,就不会感到是师父压低你了。”

  “你前番又说身位低了,我把握不到。”

  小骨大眼睛看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。你庆幸找到师父的缺漏。你却是要将自己的软弱置之事外!

  “不能太低,但也不能伸直了腿站着,和没修行过的凡人有何区别!”

  “你这剑花挽得好生硬!和没练过功的人有什么区别!”

  小骨以其人之道。他听到那个声音如此怀着恶意……难道他就有这样的恶意?

  “师父不能握着你的手做到行云流水,这是你要做到的。师父只让你感受一下力度和方向。”他要静下来,解释道理,而不是宣泄心绪。

  她不说话了,看似听话了,招式跟着他走,却很湿敷衍。

  “先停下来,你脚步太不稳了,先练三十次基本步法。”

  “这些你说的基本功不值得练,我练了也没什么用,不如直接练招式实在。”

  嘤的一声,小骨掷了剑就走。嗡的一声,他心中的不满倾泻而出。

  你可以走弯路,你可以延误,但你不能坚持错误,拒不纠正。

  而你不专心改错,只是源源不断地提出这些问题,没有用过功。

  “你安心练功,便不会有这些问题。”

  “你没有耐心了,却说我不安心。”小骨背对着他说,他看得请她是如何唇间发颤,面色涨红。

  “师父的耐心,要助你克服一时努力不能得的困难,不是纵容你一时逃避困难的不努力。”

  “你没有耐心,就说我逃避。”

  “你没有努力,却归罪师父。”

  小骨答得快,他也不再停歇。见她还要开口接下去,他气也没有换,便道;“纵你终不是于你有益。你跪下。”

  他一眼盯实了小骨。她面上许多情绪风起云涌,可是没能说出一句话。你终究是老实的,歪理你说不了太多。

  但你如何养成这样的毛病?师父如何养成你这样的毛病!你故意挑师父的错,为了不练功,为了不面对自己的做不到。你做不到,就恨师父让你看到。

  小骨,师父必须告诉你,这样是错的。

  “跪下。”再呵斥了一遍,愈发感到声音中的愤怒。

  再不看她,身边风过,桃枝已落在手中。

  真要打她?不是,不可以……

  她几时有这样的毛病?她都是担待他人的过错,如何有这样怨天尤人的小人之心?不是……小骨不是这样!小骨还是在意师父的看法,不想在师父前暴露这许多弱点!

  可你一向都是克己谨严,在师父前坦诚。你现在是难,可师父……师父有什么法子帮你?你错得太偏,师父不能沉默。

  眼前桃花色暖,愿采撷一枝,献给春风,——是她带来的春色。可手中的桃枝却是要狠狠打在她身上……

  他手中一沉,她眼中一惊。你近日都这般冥顽不化,你是认定了要师父……你会痛,师父会痛……他站定,才感到走了许久的路。竟然是走进去取的刑杖,忘了法术。

  可她还愣愣地站着,害怕也不知道认错。他扬手,水滴落在她膝上。她应声倒下,双手撑住地面,仓皇抖落了惧怕和不甘。

  不可以。至多便是罚跪。一向如此。你执拗之时,师父说了道理,让你静下心来反思。你能够听道理,能够反思。

  “跪好!”不等她跪直,也不容她起身,沉声斥了一句。

  小骨跪直了,并未有起身之势,脸上的怨怒立刻要压倒惊惧。

  不容她说话,他接着问话:“你知错么?”

  “你要打便打!你认定我有错,还问什么!”

  他摇了摇头。并非是师父有力量责你,是你自己要有力量反思。

  “给你时间。举着刑杖。”

  她却不接过,只是垂目看着地上。这又要僵持到几时?小骨,你是逼师父打你?如你以前逼师父杀你!

  不,师父不会打你。

  她一动不动,拧紧的眉眼,倔强得痛楚,痛楚得倔强。

    他心中愤怒更盛。师父多少次暗示、明训,你却一意退缩,置若罔闻。

  罢了,他不能先失了控。他将桃枝掷在地上,拂袖而去。

  余光里,小骨几乎是夺过那桃枝,赌着气,壮着胆。

  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,看着小骨颤抖的手举着刑杖,刑杖却没有落在地上。你是难受得痛觉都有些迟钝了?

  可如何会不痛?虽然师父没有打你,这般罚跪,也是膝下坚硬,双手还要举直……这样让你痛得只能思过……师父让你思过,本不是这个意思。不是要折磨你,逼你认错!

  他半刻也看不下去。她渗出的汗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,淋得他心上一个又一个窟窿。

  小骨,师父来问你话,你就认错,好不好?

  她却不说话。只将刑杖送近了些许。

  他心中一阵发怵,随后是遍布的痛意。

  一直知道的,她不想认错,就没那么容易认错。所以她以前认错容易,是她相信自己能改过,能向善,便不害怕去认识自己的不足。

  他接过刑杖。他接过来做什么?他又不是为了责打她。手中这痛楚横亘,心中灼烧,他越发惶恐。

  不对……既不是为了责打,也便不要这样吓唬了。

  如果小骨一直不认错……其实知错就好,就算口上不认。

  他并不相信,小骨绝无反思。那便,不要逼她口上认错了。小骨也有尊严。

  他拿着刑杖走了,再不忍心让她举着思过。

  刚才没看到你的神色,没问你一句话,就急急逃走了。

  问你也不会说罢?你其实还是在思过。

  师父相信,你懂得师父不责的含义。师父相信你可以做到,不是因为惧怕刑罚,是因为你懂道理。

  再给你一点时间罢,也给师父一点时间。

  他翻开的书,看不进心中。院中沉寂,风声和小骨的气息,一者更比一者沉默。

  他终于能走过去。

  “你可知错?”话还是要问。

  没有回答。但也没有冲撞师父的回答。

  师父来回答你罢。

  “小骨,修行之人,要勇猛精进,不可回避困境。修行也应先见己过,若总将过错推诿他人,便是失去了改过向善之机。小骨懂道理,师父不多说了。你起来罢。”

  身前小小的她动了一动。他感到这震动其实太大。不知是意外,还是悔疚。应该都有。

  他感到心中震动也很大。幸而,他没有犯错,没有再动用那不应该有的刑罚。

  小骨依旧不动。

  让你起来也不行么?

  他俯身握住她两只小手。罚跪时,她捏得紧了,几处煞白几处乌红。他牵着它们,牵到身前,要扶起小骨来。

  小手的凉意轻弱地脱去。一阵风声和她轻声吸气。小骨绊了一下,她不肯起来,不肯被他扶起来。

  他感到衣襟紧了,身子沉了。

  小骨慌乱中牵住了他的衣襟。她并不想,但身子倾倒时太快;她想也没有想,双手就在风中抓紧了。

  她低下头,掩不住局促,她似想松手,又松不了,骤然抱住了他。

  抱得这般重,奋力压紧所有的颤抖。

  天地都安静了,痛苦间隙里的安宁几乎是幸福,因为小小的人重重地倚着他,因为他怀抱中小小的她是全部的世界。他不敢享用这时光,俯下身去,轻轻扶住她,抱起来……

  小骨,师父带你回去。

  师父不想再和你僵持。你已经依师父说的,完成了这身心痛楚的思过。今次足矣。

  “师父放我下来。”他怀中轻轻的声音很重地敲响他的心。

  “小骨……”只是唤了一声,听不懂她的坚决。

  “师父放我下来。”听出了她的坚决,她这是……他应该放她下来。

  掂量着她的疼痛,战战兢兢将她放在地上。

  双脚触到地面时触痛了她的眉头,她低下头去。

  他疼痛得颤动的手放开他。疼痛放开了他,他一时空了。小骨……

  小骨双膝一软,在他身前更小了。

  “师父,我知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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